更鼓响起来时,刘贵带着衙役冲进殿门。陈福被拖走的瞬间,李长庚看见陈少爷的虚影朝他笑了笑,渐渐融入神像的阴影里。供桌上的枣泥糕不知何时多了三块,摆成莲花的形状——那是少年生前最爱吃的点心。
张元清被放出来那日,抱着一摞账册跪在城隍庙。李长庚看着他手腕上的勒痕,忽然想起十年前,两个孩子在银杏树下分枣泥糕的光景:“元清,陈少爷的账册里,记着你爹当年借的三十两银子,早就在三年前用十匹云锦抵了。”少年的眼泪砸在青砖上,把“谢城隍爷”三个字的笔画都晕开了。
冬至前夜,城隍庙来了位戴斗笠的老妇人。她往功德箱里放了锭银子,掀开斗笠时,李长庚认出是陈府的厨娘王妈:“庙祝,老夫人让我带句话,当年老爷私运官盐,是被盐商胁迫,如今……”她从怀里掏出半幅绣着并蒂莲的锦缎,“这是小公子生前给未婚妻绣的,说等她及笄就下聘,如今姑娘要出家,老夫人想把这锦缎供在城隍爷座下。”
香案前的烛火忽然噼啪作响,锦缎上的并蒂莲在火光中微微颤动,像是要从缎面里挣出来。李长庚摸着锦缎边缘的针脚,想起陈少爷曾说:“长庚哥,你说城隍爷真的能看见人间的冤屈吗?”此刻神像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些,鎏金的袖口仿佛还沾着少年的体温。
腊月廿三祭灶日,应天府衙贴出告示:陈记绸缎庄私运官盐一案审结,陈老爷发配边疆,管家陈福斩立决。张元清在城隍庙的壁画前抄了整日的经,傍晚时分,忽然有个穿鹅黄襦裙的少女进来,鬓边别着朵银莲花,对着城隍爷神像拜了又拜。
“这位姑娘可是陈府的?”李长庚递过蒲团时,看见少女腰间挂着半片天青缎,正是陈少爷汗巾上的纹样。少女抬头,眼睛像浸了秋水:“我是墨轩哥哥的未婚妻,他走后,我总梦见他说,城隍爷的供桌下藏着他刻的莲花。”说着忽然指向供桌角,那里不知何时多了朵新刻的莲花,花瓣上还留着淡淡的血痕——分明是用指甲刻的。
雪片开始飘进殿门时,李长庚看见少女跪在神像前,把半片天青缎和半幅锦缎拼在一起,正好成了朵完整的并蒂莲。烛火映着她的侧脸,让他想起陈少爷说过的话:“等阿芸及笄,我要在城隍庙办婚事,让城隍爷做证婚人。”如今少年的虚影虽已不在,供桌上的枣泥糕却总在清晨少三块,像他从未真正离开过。
元宵夜里,城隍庙挂满了灯笼。李长庚看着张元清和少女在银杏树下说话,灯笼的光映着少年们的笑脸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叹息。转身时,看见城隍爷神像的眼中似有微光闪过,神案上的签筒自动翻开,露出最上面的一根:“善恶终有报,因果自分明。”
雪在黎明前化了。李长庚扫着殿内的银杏叶,发现香案下不知何时多了粒莲子,埋在去年的落叶里。他小心地把莲子种进天井的水缸,看着水面倒映的城隍爷神像,忽然明白,这世间的冤屈,就像落在水缸里的雪,初时遮天蔽日,终究会化在天光里,露出底下沉淀的真相。
那年盛夏,水缸里开出了第一朵并蒂莲。李长庚坐在香案前抄经,听见庙门外传来孩童的笑闹声:“快看!城隍爷的胡子上有花瓣!”他抬头看见阳光穿过殿角的铜铃,在神像的鎏金衣袍上洒下斑驳的光影,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冤屈与善意,正随着莲花的绽放,渐渐舒展成人间最朴素的祈愿——愿善恶有报,愿公道不迟,愿每个灵魂,都能在城隍爷的目光里,寻得安息的归处。
秋风又起时,应天府的百姓发现,城隍庙的银杏叶落得比往年晚了些。有人说看见深夜里有少年的身影在神龛前徘徊,有人说听见供桌下传来刻木头的声音,可当李长庚去查看时,只看见供桌角新刻的莲花旁,不知何时多了块小小的木牌,上面用朱砂写着:“陈墨轩之位”。
他摸着木牌上的刻痕,忽然想起陈少爷第一次来城隍庙时,摸着城隍爷的靴底说:“等我长大了,要给城隍爷捐双新靴子。”如今少年的心愿,终究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——他成了城隍庙的一缕幽魂,守着人间的善恶,守着那年没送出的并蒂莲锦缎,守着那个曾和他分食枣泥糕的庙祝,在时光的褶皱里,继续着永不褪色的守望。
这一晚,李长庚又梦见了那个月白长衫的少年。他站在银杏树下,手里捧着刚刻好的莲花,笑着对他说:“长庚哥,你看,城隍爷的眼睛,其实一直都看得见。”晨光初绽时,他在神像的靴底发现了半片 dried 的并蒂莲花瓣,那是去年少女供在香案上的,此刻正紧紧贴在鎏金的纹路里,像句永远不会褪色的誓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