延光三年的洛阳宫,槐树的枯叶扑簌簌落在北宫青瓦上。十一岁的刘保蜷缩在窗下,指尖反复摩挲着案头磨旧的《春秋》—— 这是乳母王男临死前塞给他的,书页间还夹着半片风干的桑葚。自去年被废为济阴王,他的世界就只剩这方狭小院落,每日辰时,都能听见南宫传来的钟鼓之声,像极了命运的嘲笑。
那场改变命运的灾劫,始于一个暴雨夜。当羽林卫闯入太子宫时,刘保正借着月光背诵《尚书》,忽听得 “砰” 的一声,木箱被踹翻在地,刻着安帝生辰八字的木偶滚到脚边,朱砂写的 “疾” 字在烛火下格外刺眼。
“太子殿下这是等不及了?” 中常侍江京的声音像淬了冰,不等分辩,乳母王男就被拖出殿外。刘保想追,却被卫兵按在地上,只听见王男最后的哭喊:“殿下清白……” 后来他才知道,这个从小背着他玩耍的妇人,被杖毙于暴室,尸体扔进了洛阳护城河。
阎皇后的废太子诏书送达时,刘保正在后园给乳母种的桑树浇水。黄绫上的 “惑于邪说,废为济阴王” 像道闪电,劈碎了他对皇宫的最后幻想。他跪在承明殿外,额头磕出鲜血,却只换来宦官的嗤笑:“北乡侯才是新储君,您还是操心怎么在北宫过冬吧。”
延光四年三月,安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时,北宫的铜漏壶滴得格外沉重。刘保隔着南宫的宫墙,看见白幡升起,听见朝臣们山呼 “万岁”,却不是为他。阎显的卫兵横刀拦住去路:“济阴王不得临丧!” 他只能爬上堆柴的土坡,远远望着灵柩移出南宫,泪水砸在枯枝上,惊飞了几只寒鸦。
更残酷的是斩草除根。安帝的亲信被逐一清洗,尚书令杨震的儿子杨牧被诬陷谋反,流放日南;就连为安帝写祭文的博士郑玄,都被下狱拷问。刘保躲在廊柱后,看见曾经教他骑射的羽林郎被拖往廷尉府,突然明白:在权力这场赌局里,“废太子” 就是张随时会被撕碎的牌。
十一月的洛阳,冻雨浸透了宫墙。中黄门孙程蹲在德阳殿西钟下,烛火在十九张疲惫的脸上跳动。他握紧短刀,盯着对面的济阴王 —— 这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少年,此刻正用袖口擦拭嘴角的血痕(方才被阎氏卫兵推搡所致)。
“北乡侯薨了,阎显要立旁支。” 孙程压低声音,刀刃在砖面上划出火星,“殿下可敢跟我们走?成,便是天子;败,便是枯骨。” 刘保抬头,看见这些平日低眉顺目的宦官,眼中竟燃着破釜沉舟的光。他想起乳母临终前的话:“活下去,才能给我报仇。” 于是点头,任由孙程为他披上偷来的青衮。
政变在子夜爆发。江京正在偏殿清点多年贪墨的珍宝,烛火突然被吹灭,颈间一凉,孙程的刀已架上来:“新天子在德阳殿,你是想随北乡侯去,还是开宫门?” 这个曾逼死太子乳母的权宦,瞬间瘫软在地,尿味混着珠光宝气弥漫殿中。
阎显的反击来得迅猛。这位车骑将军带着羽林卫撞开北宫门时,刘保正坐在云台之上,冕旒歪在一边,手心全是汗。尚书郭镇挺剑而立,挡住去路:“济阴王乃孝安皇帝长子,天命所归,尔等敢反?”
刀光剑影中,郭镇的血溅在刘保的衣摆上,温热的触感让他浑身发抖。但当阎显的弟弟阎景的头颅被砍下,叛军四散奔逃时,他突然意识到:这场由宦官发动的政变,早已不是为了忠义,而是一场豪赌 —— 赌他刘保是个能让他们飞黄腾达的傀儡。
复位后的第一道诏书,刘保写得手颤。孙程在旁催促:“阎氏亲族该全诛!” 但他想起阎皇后曾教他念《论语》的场景,笔尖一顿,写下 “惟阎显、江京近亲当伏辜诛,其余务崇宽贷”。孙程撇嘴退下,他知道,这个妥协让宦官们不满,但比起血流成河,他宁愿赌一把人心。
十九个宦官成了新朝的 “十九侯”,孙程的浮阳侯印绶比皇帝的玉玺还要耀眼。他们在朝堂上喧哗无忌,甚至当着三公的面踢翻奏案:“老子提着脑袋换的江山,还不能说句话?” 司徒李合劝谏:“陛下需防宦寺专权。” 刘保却只能苦笑 —— 没有这些人,他此刻还在北宫数星星。
最棘手的是选官腐败。孙程的侄子孙封连 “孝悌” 二字都写错,却被推举为孝廉,荐书上写着 “才德兼备”。刘保看着卷宗,想起太学里那些冒雪求学的寒门子弟,最终在诏书中加了条 “孝廉限年四十以上,诸生需通章句,文吏能笺奏”—— 这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大让步,像在钢丝上踩出的一个浅坑,暂时稳住了平衡。
太傅冯石的辞官奏折,像块试金石。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,在折子里写:“陛下复位,乃天意,非人力。” 话里话外,都是对宦官拥立的不屑。刘保明白,士族们看不起他这个靠宦官上位的皇帝,却又不得不承认现实。他频繁更换三公,今天用朱宠制衡孙程,明天让庞参分走梁商的兵权,像个初学下棋的童子,努力记住每颗棋子的走法。
永建二年的西域,班勇的捷报让刘保眼前一亮。这个班超的儿子,带着五百屯田兵,用 “以夷制夷” 的老办法,说服鄯善、于阗等国合兵,一举收复焉耆。当三国王子带着汗血宝马和琉璃器入朝,刘保摸着西域地图上重新染红的三十六国,想起祖父和帝朝班超的辉煌,突然觉得,自己的复位或许是个转机。